讀顧玉玲《我們》


◎中時開卷的好書BV,相關報導


書名:我們──移動與勞動的生命記事
作者:顧玉玲
出版:印刻出版社
訂價:350元


組織工作,無非就是把個別的困境,再往前推一步,以集體的力量對現實社會進行改變。緩慢,但非做不可。

──顧玉玲,《我們》,頁315


這是一本以跨國勞工為敘事主體的書。作者顧玉玲是「台灣國際勞工協會」(TIWA)理事長,投身工運已有20 年,組織、服務的對象從工傷到外勞。這也是一本堪稱「報導文學」類的書:投身田野,以每日每夜相濡以沫的族群和議題,採集故事情節。作者以身為組織運動者 的主體出發,觀看、介入又隱沒於故事之中,是以故事的遭遇真實有厚度,同時直指外勞議題的核心癥結與制度缺失,犀利卻不僵硬,即便作者再三提醒、焦慮 於真實呈現的必然侷限,卻無損於報導的可信度──即便馬奎斯以魔幻筆法看似荒誕不經的譬喻,有識者皆知那是拉美歷史的泣血,養分之真實來自被切割開的血管 裡汩汩流動的血液;亦如唐諾於附錄所言,顧玉玲取材節制,不貪心亦不濫情,畢竟從事工運的長年經歷,是無法單靠善意去走過每一天制度所帶來的磨碎與人事命運的悲歡離散、可能的無窮的幻滅。她處世世故聰明,書寫保持距離冷靜,信念清晰明確,意義自然深刻且具說服力的浮現──所謂若即若離的藝術;每一章節起首的中西學哲引言數句,既為提示,亦 為震懾人心的慨嘆──真理仍在時間之流中,隨文字無疆界的承轉。時常她以鳥瞰的角度,讀者彷彿跟著一台實境攝影機,親身經歷,筆法如此栩栩動人、優美流 暢,造就一本生自田野報導卻有深度力度且耐讀的文學之作。(難怪侯孝賢於推薦序言中,再三說著要將這些故事拍為電影。至少由侯導
監製、姚宏易導演的工傷紀錄片《我們三個》,可先一睹為快。

1967年生的顧玉玲,44歲,正好經歷台灣經濟從貧窮轉往富騰的年歲,是以第一篇故事「我們」,主角是一對台籍丈夫與外籍新娘,作者以先生貧窮出身的本國勞工艱辛,妻子外勞輾轉千里的移工之路,與兩人結褵中間萬般的辛苦與甜蜜──捨棄仲介於是同重重手續制度的搏戰,跨越語言文化的藩籬獲得家人認同,與婚後相 處摸索著可行之道;對照作者的外省父親與本省母親的再婚生活,兩條線看似時空平行卻經驗交錯,婚姻中的漂泊停靠、算計考量,原來國籍語言文化並無太大阻 閡;每樁婚姻之中的磨合、努力,並無不同。這一段婚姻主題,作者巧妙連結本勞外勞先後的移動與生命經驗,伴隨中山北路的今昔變遷,掛勾歷史動盪的徙攘,讓 人讀之感慨再三,放眼曾走過的路,其實「我們」──我者與在地之他者,如此相仿相類。

第二篇「飄浪之歌」則直指外勞勞雇制度中的不合理,所造成的 TNT(逃跑外勞)現象。如果外勞逃跑,雇主必須被罰款並難以申請,於是一般雇主會扣留護照, 居中仲介並會管控帳戶;外勞的居留時間只有三年,無法轉換雇主,被辭退只有被遣送回國一途,但既然在母國已付上一大筆七、八萬元的仲介費(多半是借來 的),當然以賺錢為優先──況且多數有一家老小的生計重擔。於是遇到惡質雇主──指派太多勞動(可能家務工廠兼而有之)、無休假、甚或有人身侵害的危險, 忍無可忍,外勞只能逃跑。沒有護照無合法身份,也只能躲藏過日,由此發展出地下仲介與打零工的漂泊生活,但諷刺的是,雇主既無「買斷」之權,外勞終得脫離 無聲的「奴隸」狀態,得以回復到較平等的地位──自主辭職與移動,並獲得適當的休息。

這一篇當中有多位主角,雖然作者為顧及故事完整性,會描述相識較久、較深入、穩定的對象,但對於那些一筆匆匆帶過的──因為過勞而被機器絞斷手臂,為逃避 警方追捕而跳樓身亡,禁錮太久引發嚴重憂鬱症而砍殺雇主──不得不感嘆又憤怒於「制度殺人」。他們沒錯、沒犯罪,只因身份上的不合法而遭窮兇惡極、合法的 暴力相待與追捕。況且美其名是為治安安全、避免排擠本勞,但實際上這些人以打工賺錢為主,懼怕非法身份暴露,根本沒有太多治安上的危險,反而因為國家的圍 捕太甚,不得不踏入人蛇集團的控制與「保護」;而外勞若能擁有正常休假與合理的基本人道對待,本勞才不會也同樣被剝削、必須與不合理的「奴隸」狀態競爭 ──本勞與外勞本可同生同榮,相互補足,如今政府卻利用制度教弱勢彼此殘酷鬥爭。

這在第三篇「問長路」有怵目驚心的案例。令狐沖是一位車禍意外近乎全癱的身障者,需要全天候的居家照料以維持基本的整潔、行動與生活基能。但制度卻規定, 雇用外勞後公派的居家服務必須停止,換言之,外勞必須24小時每天待命,試問又有何人可以這樣工作,何況是繁瑣累人的居家看護?於是 TIWA 組織外勞走上街頭要求休假,第一個跳出來反對的竟是身心障礙團體──再一次,政府放任不合理、非人的制度,使弱勢相互踐踏。為何公派服務與外勞看護不能並 存?只要求合理的支援支持,何苦扣上浪費資源的大帽?結果外勞過勞,看護品質下降,不小心感染引發褥瘡等其他併發,導致重症或重障患者又必需進入醫院,經 常性耗費醫療資源,不啻可笑?繁重的工作量更誘發 TNT 的人數增高。

幸好,如今本勞外勞與身心障礙團體,在運動策略上走向結盟而非相互消耗。當然,運動不全然是光明的,人性之中有善惡,即便是抗爭行動也從來不是光明無瑕。 此書並非將外勞聖人化,只是在作為「人」的基礎上,我們是否去理解與合理相待?自詰自問我們是否心懷歧視並讓勞動狀態退為「奴隸社會」?在被符號化、單向 化、斷裂化的聳動新聞背後,他們的困境與樣貌,我們是否看見並解決?共生共榮的政策與勞雇關係,應從怎樣的面向出發?阻截補抓竟是唯一辦法?

「這是幾名菲律賓移工在台灣的故事。獨特、無以複製、不容簡化歸類,我們有幸貼近陪同,唯老老實實記錄下來」(頁312),如唐諾所言,這是「一個一個變 奏,讓主題輝煌」(頁328)。唯有先看到一個個生命的存在,他們的豐富多變與繁差萬千,堆疊起來是巨大的複數與多面體,讓「群體」此一詞彙不再平板貧乏 ──群性並非將個體淹沒,卻是個體的加總、豐富,更趨複雜。

最後,書中提到國際移工特殊的生命階段與境遇,也譜出許多動人的同性戀曲,以此為主題歷經五年拍攝的紀錄片「T婆工廠」,將於 5/1 在台北特映,並籌措第二集的拍攝經費,歡迎大家一探究竟。同時購買本書的所有所得,都將挹注用為 TIWA 的經費,我想既能擁有一本值得收藏的好書,又能於實際運動與社會有益,是最美好而經濟的一件事了。

TIWA 在運動的組織與策略上,有軟有硬,有全省串連的大遊行,近來更戮力於外勞的「自主發聲」──透由詩歌、書寫與攝影等創作,抒發情感、呈現自身觀點,讓我們能更靠近;反之,作為瞭解參與的我們,也能有不同的步驟深淺,行有餘力之際,買書捐款甚至參與實際的組織運作,重點是:不要冷漠。社會是無數個體的組合聚成,任何在社會之中發生的效應皆會擴散,多關心他人、關心社會的公平正義,最終也將自利反饋於己身,並充實生命的韌度與能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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